愛情到底是什麼呢?各種各樣的、形形色色的。世上有多少人,天上有多少星,就有多少種愛情。星星眨著眼睛,好像在說:「愛情本是變化萬千,天下哪有什麼新鮮事兒?」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愛情  

詩人瘂弦在今年四月二十日自加拿大飄然來到南加州,與詩人張錯一起掀開2014南加州詩歌藝術節。其中有三場演講是在聖地牙哥舉行。瘂弦字正腔圓,談吐生動,記憶清晰,把台灣新詩的和副刊文學的歷史娓娓道來,妙語如珠,一場比一場說得更有趣,聽眾的反應也越來越熱烈,到最後竟有欲罷不能之勢。

在面臨聖地牙哥海灣被瘂弦命名為「望海閣」的小樓,幾個喜愛文藝的朋友圍著瘂弦,慫恿他繼續說文壇的故事。連接數日的講習已經成功結束,大家的情緒都輕鬆下來,開始天馬行空般肆意談笑。夜晚的海水靜寂深沉,沿岸的燈火卻璀璨一如天空的繁星,正像「眾神的花園」裡的奇葩異卉。我們央請瘂弦談談愛情的故事。

瘂弦從三毛的愛情故事說起,說他與三毛相知至深,無話不談。三毛曾提及她與荷西手拉著手、臉對著臉,終夜不捨閉眼睡去的纏綿情景。荷西死後三毛回到台灣,聯合報曾經安排她的拉丁美洲之旅,和一系列環島演講。三毛充滿了愛心,希望所有的人都是她的朋友,總是在幫助別人,花很多的時間親自回覆讀者的信。瘂弦陪她到台灣各地,眼看群眾對三毛的瘋狂崇拜;在國父紀念館的一場演講,觀眾除了將現場三千個座位坐滿之外,連走廊和走道也坐滿了人,但外面的人仍然拚命往裡頭擠,廣場上至少還有一兩千人要進來。群眾情緒焦躁激動,好像隨時會發生暴動。那種狂熱也該是一種愛情吧!而且是狂熱得令人戰慄的一種變相愛情!三毛的精力被各方面無止境的需求所吞噬,到最後心力交瘁,無以為繼。她的死和她的生一樣,充滿了謎團和傳說。

瘂弦拿梁實秋和韓菁清兩人來說,梁老這個晚年的婚姻,是當時台灣的新聞風暴,大家議論紛紛,說韓菁清這個風塵藝人存心不良,要嫁國寶級大師,是對梁的褻瀆。梁與前妻程季淑近五十年綿情不斷,不幸程女士在西雅圖意外死去,七十一歲的梁實秋返台校閱紀念亡妻《槐園夢懷》一書,偶然認識小他二十八歲的韓菁清,五天後即展開情書不斷、日日樓下等候的猛烈攻勢。韓在七歲時就以〈秋的懷念〉在上海的兒童歌唱比賽奪魁,也在少女時寫了一篇〈秋戀〉的散文,裡面有「我的身世彷彿美麗的秋雲……我有秋戀,我應戀秋」的句子,而梁老曾用筆名「秋郎」,這個秋意濃烈的黃昏之戀似乎是前世注定。韓說她沒有勇氣跨越他們間巨大的溝壑,要求他「懸崖勒馬」,梁卻回答:「不要說是懸崖,就是火山口也要擁抱著跳下去。」

在認識半年後他們正式結婚,共同生活了十三年。兩人習慣大不同,梁老早起早睡,生活工作有次序,韓菁清則不睡到中午不起床,生活如藝術家一般散漫。他們偶爾也會爭吵,韓生氣會把自己關在洗手間,梁則在門外唱〈總有一天等到你〉,如果她還不開門,梁便會以悲傷欲絕的音調唱起〈情人的眼淚〉,直到她笑彎著腰出門來。

梁老曾對韓說:「你給了我新的生命,我過去的色彩是憂鬱的,你為我撥雲霧見青天,你使我的眼睛睜開了,看到人間絢麗色彩。」當人已經面臨生命的終點,遇到了求之不得的愛情,還要作什麼考慮呢?再不把握的話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呢?

接下來大家就談起楊振寧與翁帆的愛情,八十二歲的老翁娶了個二十八歲的年輕女人,的確是聳人聽聞,楊振寧的年齡足以作翁帆的祖父還有餘,大眾側目而視,批評和辱罵滔滔不絕。但是再一想,婚姻也就是一種交換,如果雙方認為交易合理,彼此心甘情願,情投意合,與外界又有什麼相干?

瘂弦把話題一轉,語帶調侃地笑著說另一則故事:從前在一個鄉下,有人結婚了。他進了紅幛四壁紅燭高舉的洞房花燭夜,新娘子正坐在床上,罩著蓋頭等他掀開。他們就要進行夫婦合歡之禮了,男的想先到外邊上個廁所吧,就穿著長褂往門外走。不巧,褂袍後角被門栓勾住,他用力才拉開來。他一路走一邊想,「這個女人不正經,怎麼抓住衣角不想我走呢!」就再不回頭地繼續走下去了。幾年以後,他心一動,決定回家看看。家裡一切沒變,還是像他離開時的樣子,他一直往內房走去,推開門一看,還是那洞房花燭夜的情景,新娘子也還是罩著蓋頭坐在床上。他走上去把蓋頭掀開,只見一副骷髏,登時粉碎如花瓣飄下來。女人一直在等他。「這是古老的東方愛情。」瘂弦說。

大家一陣毛骨悚然,叫囔著說:「這是《聊齋》裡的故事吧。」瘂弦說這是他一位韓國朋友把古代的民間故事改寫成的散文詩。在座一位女士聽完後,主動要分享另一則故事,這故事不僅現代,而且還是現在進行式:

「我的中國朋友郁莉大概有四十六、七歲吧,打扮起來仍然風華絕代,是三個孩子的媽媽,最大的孩子已經大學畢業。她一人在美國撫養三個孩子成人,很不容易的,是個很獨立的女創業家。她剛結婚半年,新郎是個從回教國家來美讀書的大學生,現今才二十二歲,長得十分魁梧英俊。就在上星期,郁莉坦然地對大家談到她們的愛情過程。他們在大學的頒獎典禮相會,當時這男士得了頭獎。他們隨便閒談了一下,卻不知不覺地談了五個小時。第二次見面時,男子就正式向她求婚。她驚愕不已,坦白地告訴他自己的年紀,堅持這是不可能的事。男子說這對我不是問題,我對你一見鍾情,我從來沒有女友,這是我今生第一次的戀情。之後他們深入交往了一段時間,郁莉認為他的確是個誠懇聰穎的好青年,六星期後,他們結婚了。郁莉說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,她一生沒有這麼快樂過,生活充滿幸福,好像活在天堂一般。」

當時所有在座的朋友都聽得驚訝無比,問她的孩子們同意這個婚姻嗎?郁莉說沒有人不反對,她的家人,她的孩子,人人堅決反對。但是到現在,那些反對者愛他愛得要死,喜歡他喜歡得不行,除了郁莉那個比他還大的兒子,但是這兒子也在轉變之中。

眾人又問,那麼他國外的家人怎麼說?郁莉表情黯然,說他的家人還不知道他已結婚,他說他們不可能了解,所以不預備告訴他們。他的家庭在當地十分富裕,是有名氣有地位的望族;他不準備回國,要在美國開創自己的前途,將來要退還家裡供給他讀書的錢,完全經濟獨立。

郁莉曾說過自己並不是沒有人追求,就在那年,另有兩個人向她求婚,一個是千萬富翁,另一個有成功的企業,但她都拒絕了。她一生渴求愛情,可是從來沒有得到,有過這次,她也滿足了。

「望海閣」的朋友們沉緬在這個故事裡,覺得真實的事件比虛構的還要傳奇。一位男士打破沉寂說,我湊巧在這貧窮的國家生活過,了解他們的文化和習俗。他們的宗族主義強烈,又把家庭和子裔看得極端重要,而郁莉顯然已經過了生育年紀;從種種因素看來,這婚姻絕對不可能成功。但是話又說回來,什麼樣的婚姻註定會成功呢?從沒離婚、五十年彼此冷漠相對、沒有火光沒有熱情的婚姻就是成功的嗎?經過兩年熱愛後就破裂的婚姻就一定是失敗的嗎?

說這故事的女士又繼續說:「我當時對郁莉說了個故事。很久以前一對異國情侶在美國的北方邂逅,他們也是一見傾心,交往了兩次就難捨難分。他們都經過破碎的婚姻,深知愛情是如泡沫般的東西。而雙方在年齡和文化上都有差異,也有子女的拖累。所有的人都一致反對他們的婚姻,說這是行不得的。他們最後還是結婚了。他們說我們並沒有選擇去愛,而居然愛到沒有可選擇的地步。我們只求相濡以沫,哪怕只是短暫的幾天;我們嚮往執子之手、與子偕老,但並不敢奢望。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婚姻破碎,不管是什麼原因,無論是誰拋棄誰;愛與不愛,合或者是分;我們今天就已下定決心,永遠無悔無怨,一切坦然接受。」今年六月,當北國的草原又要鋪滿野花的時候,他們就要慶祝結婚四十周年了。

「記住我的故事,我祝福你。」女士對郁莉說。

「望海閣」內眾人肅然無聲,呆望窗外的燈光如繁星閃耀。愛情到底是什麼呢?各種各樣的、形形色色的。世上有多少人,天上有多少星,就有多少種愛情。星星眨著眼睛,好像在說:「愛情本是變化萬千,天下哪有什麼新鮮事兒?」 (寄自加州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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